第一百六十九夜


        

他这是进入了江隐的梦里?祁景想,难道是因为同心镯的缘故?


        

若是江隐也能看到他的梦....


        

没等他想出什么,年幼的江隐就慢慢往前走去,他逆行在庙会热闹的人群中,矮小瘦弱,与欢乐的人群格格不入,被迎面而来的人厌恶的推搡开。


        

骑在父亲脖子上的小孩冲他投来好奇的目光,江隐感受到了那道视线,两双眼睛一个黑沉一个清亮,稍一对视,就擦肩而过。


        

人生的际遇多么奇妙,明明都是同样的年纪,就已经一个天上一个地下。


        

江隐的背影远了,小孩还在回头看,扶着他的男人注意到了:“怎么了?”


        

小孩说:“爸爸,刚才那个哥哥身上...有好多人啊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

男人愣了一下,回头看,哪里还有江隐的影子?他只当是小孩子胡话,拍拍他的屁股:“别看了,爸爸带你买吃的去!想吃什么....”


        

他们也走远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

祁景跟在江隐身后,他不知道这一时期的江隐是不是刚从鬼门关出来,会不会说一点话了,这些世间的声音和情感是否能感受到一点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

从出生开始就待在那样一个阴暗而与世隔绝的古宅里,他会不会也因为这样巨大的变化而惶恐不安呢?


        

不管他会不会,祁景已经替他感受到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

走了一会,江隐忽然停住了脚步,一个木箱放在了他面前的地上。


        

挑着担子的老妇弯腰看着他:“好可怜的伢儿!吃馄饨噻?”


        

祁景一看,这不正是他们在桂花树下看到的老妇人吗!怪不得江隐说见过她,这明明是他小时候发生过的事情!


        

江隐看着她,不说话,眼光从她满是皱纹的脸上移到木箱上,又移回她的脸上。


        

然后指了指她。


        

老妇人笑得更慈祥了:“要的哦?”


        

她挑起担子,木箱里的热气直往外窜,对江隐道:“来吧,跟婆婆走,婆婆给你煮热腾腾的馄饨吃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

她走了两步,江隐果然跟了上来,亦步亦趋,像一只刚出生的小鸭子。


        

老妇人走啊走,拐了几个弯,慢慢远离了热闹的人群,走进一条偏僻的小巷里。


        

越往里走,巷子越狭窄,细细弯弯羊肠一般,搭叠的塑料板挡住了漏水的管道,也遮住了黯淡的天光。


        

老妇人停下了脚步。


        

祁景忽然生出一丝非常奇怪的感觉来,这感觉来源与他无数次在危机关头培养出来的直觉,这慈祥和善的妇人怎么看怎么诡异。


        

江隐毫无所觉的跟着她,站定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

老妇人回过了头,冲他笑了一下,随着她这一笑,祁景看到她脸上的肤色肉眼可见的变青变绿,头发像被风吹过的蒲公英一样稀疏的能看见头皮,颧骨上的皮肉耷拉到了嘴角,从肥厚的嘴唇中露出两只长长的尖牙。


        

她的口水已经涎不住了,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:“好孩子....婆婆这就来吃你....”


        

祁景几乎要叫出声来了,跑啊,快跑啊!


        

但江隐并没有动。他看着眼前的东西从慈祥的婆婆变成青面獠牙的怪物,面容仍不似活人一般悄无声息。


        

就在老妇人把手伸向他的脖子上的时候,不知从哪里伸出来的一只手将她抓住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

手的主人是个一身短打,腰间缠着布袋的男人,看起来像庙会上做杂耍的艺人,眉眼端正精神,不修边幅。


        

这下连祁景都被吓了一跳,这男人是从哪里出来的?竟连他都没有发现!


        

男人道:“我就知道这样热闹的场合一定会有婆怪来拐小孩,所以从刚才就一直跟着你,果然——”


        

他手上一用力,那婆怪就啊的大叫一声,伸手朝他脸上抓来,男人往后一躲,一拳打在了她的肚子上。


        

婆怪干呕的踉跄了几步,那人一绊她的腿,就将她撂倒在地,一张黄符自衣襟中抽出,贴在了婆怪的后背上。


        

这一系列动作加起来不过几秒,干脆利落,行云流水一般,一看就是练家子。


        

祁景眼看他往那抽搐着不动的婆怪身上洒了一把什么,就有一团火忽的起来,由青转绿,直到把那婆怪变成了一堆灰烬。


        

男人嘴里念叨着什么,等烧完了,又扔下一张除晦的黄符,一阵风过来,灰烬随着黄符一起被吹走了,一切消弭于无痕。


        

江隐看在眼里,转身要走,却被那人叫住了:“等等!”


        

他赶了几步上前:“小孩,你家在哪里?父母呢?”


        

江隐不答,他便说:“难道是个小叫花子?”


        

江隐充耳不闻,要绕过去,谁知那人却再次拦住了他的路。


        

男人蹲下来,仔细打量着他的脸孔:“小鬼,不要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,你刚才,其实是想吃掉她的吧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

“那婆怪以为我要害她,殊不我是在救她,如果不是被我度化,她现在恐怕已经在你的肚子里了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

江隐终于抬起头,看了他一眼。


        

“啊....”


        

男人呼出口气:“幸好幸好,我还以为捡了个小哑巴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

下一秒,江隐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手伸向了他的面颊,男人反映奇快的一把挡住,就见那细小的五指深深陷入了他的皮肉之中,不断加深,他终于变了脸色——


        

等到他挣开的时候,江隐竟已生生从他胳膊上撕扯下一块不小的血肉来!


        

男人勃然变色:“好厉害的小鬼!”


        

他不知从怀中掏出什么来,拿手指一抹,刷刷往江隐的脸上画了三道,随后一条坠着碎絮的麻绳自腰间窜起,左右开工,将江隐捆了个结结实实!


        

江隐被抹了满脸的朱砂,浑身法力被制,表情似乎有些扭曲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

他的眼白慢慢变窄了,水墨一般的黑流泻开来,麻绳寸寸脱线折断,男人感觉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,浓重的鬼气黑云压境,扑面而来。


        

他面色沉凝,好像做了什么决定,忽然自布袋里取出一个黑沉沉的盒子来,并指在上面一划,盒子应声碎裂,两只闪闪发光的银镯落到了他的手中。


        

他立刻将一只扣于自己手腕上,另一只扣在了江隐手上,银镯自动缩小,牢牢卡住了细瘦的手腕。


        

江隐动作一滞,鬼气在惊愕之下如烟尘般四散开,银镯牢牢制住了他,好像水之于火,相生相克。


        

男人趁机往他身上贴了几张黄符,随后划开自己的手掌,抓了把朱砂,混着血一起塞进了江隐的嘴里。


        

“挺脏的,但为了防止你再攻击我,只能委屈你了。”那人道,“现在我们算立下血誓了,你再伤我,这伤就要同等的反作用到你身上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

江隐落到地上,立刻爬起来伸出手去,那人叹了一声:“不听劝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

果然他刚一出手,就被重重反弹了出去,啪的一声像快破布袋一样砸在了墙上。


        

反复几次,男人笑看着他,江隐爬起来,头也不回的跑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

男人在后面叫:“我劝你不要跑——”


        

江隐顶着风跑出几十米去,他要笑不笑的在原地站着,好整以暇,果然不过几秒,就有个小小的身影被拉了回来,重重撞到了他怀里。


        

男人挑眉道:“看吧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

他对江隐道:“你身上的鬼气太重了,明明这么小,怎么好像积攒了几辈子的怨恨憎恶一样,偏偏还没有被同化到失去理智...实在是太奇怪了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

他放下不断挣扎的江隐:“总之,我不能再放你自己在外面了,你迟早要惹出乱子来。跟我回家吧,我叫江逾白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

他想了想,咧嘴一笑:“...以后就是你的师傅了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

祁景心里一动,江逾白...江逾黛....江隐的师傅竟然是江家人!


        

江隐明显是知道的,他在进入江家的,看到江逾黛的时候,又是怎么想的呢?江家的人竟然根本不认识他,而他竟然也丝毫没有表现出来!


        

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,祁景越来越迷惑了。